與哀傷的人同哀傷

顧浩然(基隆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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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31日第939期

民國七十五年十月初,在金門服務的軍旅單位移防前一晚,頸部莫名的痛了起來,隔天出現了巴掌大的腫塊。由於劇痛,無法躺臥入睡,就診後院方決定將我後送回台灣治療。

為了消腫,院方給我施打當年最強的抗生素。至今還記得,點滴吊到後來血管都阻塞了,我得提著點滴架走到護理站,請護理人員幫我重打。那個年代還沒有現在的軟針,每次重打就得重新找血管,而抗生素是固定時間就要加,點滴愈少,濃度愈濃,其結果就是痛。

為了確認病因所做的喉頭切片,很容易作嘔,醫生卻只叫我忍著,我就像被拿來實驗的白老鼠,心裡頭的不悅,就差沒跳起來扁人。做了一連串檢查,心裡總浮上許多的問號:會不會是癌症?如果是,那我還會剩下多少時間可活?心雖這麼想,但卻有不甘,畢竟當年我不過廿三歲,人生才剛開始。

住院後,我的第一通電話是打給大哥,而不是母親。隔天,大哥就陪著母親來醫院看我,老人家一看見我就直哭著說:「不該把你生下來的,讓你受那麼多苦……」母親會這麼說是有原因的,因為她在四十二歲時才生下我,我和兩個哥哥分別相差十四歲及十歲。小時候我很容易生病,念書時常掛病號請假。

住院期間,母親每天都大老遠轉兩趟車來醫院陪我。那陣子,我們母子倆會在醫院外的長廊或花園裡坐著、走著,看著熙來攘往的人車,聊著生活瑣事。

由於腫瘤一直未消,院方最後決定開刀摘除,但直至我出院,仍無法確認因何而起,所幸,至今都未再復發。然而,大我十四歲的大哥就沒有這麼幸運了。

因為年齡差距太大,在我還小時,大哥就已經開始工作,加上父親在我高二時過世,大哥就一肩撐起了家計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輕輕就得背負家庭責任,透過我小時候的眼睛所看見的大哥,始終是不多話而嚴肅的,我對他既敬又畏,既想親近卻又有些忐忑。

十年前,大哥罹患膀胱癌。那段時間,只要有空,我就陪他到醫院接受放射線治療,或陪侍在病床旁,度過癌細胞侵蝕身體而感痛楚的漫漫長夜。我發現,即使彼此不多語,即使互動不同於和母親的親密,但心裡卻感覺到跟他是那麼地靠近。然而,我生命的歷程卻也僅僅在那段時間,跟大哥有如此的感覺,心裡終究有許多遺憾及悵然。

大哥過世後,我突然感覺到,陪他走過生命最後時刻的過程,心中一直有個很深的無力感,我的無力感來自於,到底可以為大哥做什麼?我該堅強,繼續給大哥加油打氣,還是可以在他面前盡情地流淚,對他說出我的不捨、我對他為我以及為這個家付出的感謝……。我知道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做,只是故作堅強地試著在彼此間找尋話題;在那過程,我感覺到面對親人即將死亡的無力感與恐懼。我於是想,如果我知道如何做,會不會讓自己好過些?讓母親及二哥好過些?也因此,大哥過世後好幾個月,我常陷入一種很深的茫然和困惑,始終找不到「人生下半場該何去何從」的方向。

如今想來,自己與病痛的相處以及陪伴大哥走完人生旅程的經驗,在在豐厚了我對生命的思索與理解,甚至成了我後來從事助人工作很重要的資源。正因為這些生命經驗,讓我得以同理許多身陷痛苦的朋友的無助與哀傷,也在這過程裡,回首過去數十年所經歷的種種,難免會有遺憾,但很感恩的是,每每遇到挫折、難過,卻又必須一個人面對傷慟與孤單時,信仰一直帶領著我走過那一時的困頓。

聖經上說:「與哀傷的人同哀傷。」當我們在問什麼是同理心時,我想,這句話已經很貼切地說明了。

【幸福練習】接納對方哀傷或憤怒的情緒,靜靜陪伴與傾聽,有時無聲勝有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