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飛而去

郭雅香(高雄鳳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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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28日第782期

那年中秋,哥哥從台南寄回一張卡片,寫著「每逢佳節倍思親」,隔年夏天,他就離開我們,永遠沒有回來,那張卡片也成了一輩子的追憶。

那年夏天我在東港教會參加主日學教員夏令營,下午三點多有人通知我,哥哥在東港溪游泳,落水一個多小時,還沒找到人。我回到家找不到阿爸阿母,等到深夜,聽見阿母的哀號聲由遠處傳來;那晚我躺在床上,聽著阿爸的拖鞋聲在外頭來回走著,直到天亮。
隔天,我陪阿爸在溪邊等水鬼仔打撈哥的遺體,望著茫茫溪水面,親友來回哀嘆,阿爸默然不語;我只知道哥死了,卻流不出眼淚。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,岸上人群一陣騷動,水鬼仔找到哥了!遠遠望著哥橫躺在竹筏慢慢靠岸,阿爸把他放在三大塊冰上,親自清理他的身體,擦去他身上的沙泥,撕裂他的汗衫,換上乾淨衣裳。哥哥躺在那兒,像在家中睡覺安詳平靜,一會兒他的眼、鼻、口、耳流出大量鮮血,阿爸沒有哭,不發一語為他擦去鮮血、蓋上白布,再為他做入木禮拜。哥那天出門前跟阿爸要了五塊錢,那張皺皺的紙鈔在他長褲口袋內,外衣、長褲、鞋子放在岸上,再也找不到主人。
哥哥喜歡游泳、聽西洋歌曲及打乒乓球,初中時交了幾個爸媽口中的太保,學會抽菸,阿爸以榮譽生活見證為首要,對他嚴厲管教不留情份。哥哥從外面回家,阿母若聞到他身上有菸味,就小聲叮囑他:「阿仁哪!你爸不要你抽菸,你就不要抽了。」我不懂阿爸為何如此無理的管教修理他,因此我和他是同一夥的;他沒菸可抽時,就叫我到附近雜貨店幫他買兩三根,我很樂意幫他跑腿買菸。他抽了一根,剩下兩根放在抽屜夾縫裡,這是我和他共同的秘密。他書包裡有一支童軍刀,我常常拿出來把玩,有一次被阿爸看到當場沒收了,後來那把刀子成了他短暫生命的點綴品。
哥去世多年,有天我夢見他的手肘露在棺木外,像枯乾的木乃伊。這夢常在我心中,覺得應該要為他撿骨了,但自他離世後,傷痛如飄渺山谷的雲霧,罩得我們不願意在父母面前提起哥哥的話題。過了幾年,阿爸找我商量為哥撿骨的事,那個夢使我耿耿於懷,開墓當下我專注地看著,哥的墓裡是潮濕的,骨頭也是溼的,水氣很重,當年放進墓裡的黑色唱片還在。阿爸和撿骨師把他的骨頭放在盆裡潑上酒精,點火燒成白色漂亮的骨頭。墓碑上紅色的油漆字已完全褪色不見了,唯獨中間的十字架,殷紅鮮明的留著。我對阿爸說:「阮哥哥墓碑這十字架,二、三十年都沒褪色,好奇妙,上帝在安慰您呢!」
那天中午我應該留在教會營會吃飯,卻一心想回家;那時哥吃完午餐正要與青年團契會長出門游泳,我看到他帶著少有的燦爛笑容,回頭對不斷叮嚀的阿爸阿母點頭,就此離開我們的視線。最後一次,他開心笑著,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,那畫面就這麼留住定格。
如果那天阿母堅持不讓他去游泳,如果泳池那天不換水,如果他們沒有去東港溪,而是改道去看電影、打電動、去冰果室瞎掰也好,如果如果……。人生不都是由無數的「如果」相扣著走完?如果他還活著,他會經歷多少失敗挫折?或者擁有什麼成就?他的生命又會如何影響我們一家人?如果他還活著,今年應該會擺桌慶祝六十大壽吧!
常常面對意外驟失親人摯愛、哀痛逾恆的人,很難以平常心來解釋安慰;我本就拙口笨舌又不善肢體語言,心裡總有深深的嘆息。是撒旦的攻擊?是罪的工價?自作孽的下場?還是上帝的美意?對於苦難的人尋找盼望,其實大多時候,耶穌並沒有給答案,除了約伯。平靜默然順服,大概就是堅定信仰榮美的寫照。
神說:「因為他專心愛我,我就要搭救他;因為他知道我的名,我要把他安置在高處。他若求告我,我就應允他;他在急難中,我要與他同在;我要搭救他,使他尊貴。我要使他足享長壽,將我的救恩顯明給他。」(詩篇91篇14~16節)這是上帝對祂子民的應允。當哥哥在漩渦中奮力掙扎時,他一定切切求告主,但上主並沒有搭救他,沒有把他安置在高處。他二十歲就離開我們,沒有交代後事,沒有親人守候在側;那年九月他即將進入大學,精彩的人生等著他。他是阿爸的長子,背負阿爸極深的期待;阿母疼愛他,挺身為他擋住阿爸管教的鞭子,但上主並沒有使他足享長壽,使他尊貴。
四十年來天地照常運行,不會因為我們一再發怨言而有所改變;日出日落生生不息,世間人勞苦愁煩轉眼成空,我們便如飛而去,這是定理!神的旨意最美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