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27日第821期
民國三十年,我九歲,母親罹患肺結核,孤單死在尼姑庵裡,留下五個孩子。我是長子,上有姊姊下有弟弟。對母親的印象不多,隱約記得她美麗端莊,安靜忙著家裡的小雜貨店。母親過世後,父親續弦,家裡又多了弟妹。父親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,而我也都不在,鎮日成群結隊的與同學在外「玩」不停,在家無非是吃飯、躲在房裡寫功課,然後直接上床睡覺,隔日在父親還沒起床前,又出門去……。
自認一生平凡,母親早逝、父親再娶又家道中落,民國四十四年大學畢業,可憐孑然一身,當時已經受洗成為基督徒,除了禱告上帝不讓我在財務上對人有任何虧欠外,更領悟了如果想要有夠好的條件改善未來的生活,只能用更多的時間去換取。因此,先積極進入職場,並且兼差努力存錢,隨後申請了留學獎金,前往美國修完農學博士。
修完博士那年,我已四十出頭,兒子都八歲,女兒也六歲了。結婚三十幾年,上班賺錢養家,老妻全職持家。公司總有忙不完的業務、看不完的文件檔案、出差旅程報表會議,一日一日一年一年;年齡關係從不同的公司退休,學歷關係又能轉任其他公司,始終也沒真正退休下來。
兒女長大了,兒子搬出去住、女兒在美國;老伴好像老了點,總聽她喊這裡痛、那裡不舒服的;自己血壓也高了,手臂有段時間竟還舉不起來,幾次在運動時候,肌肉還嚴重扭傷。兒子成家自立門戶,女兒遠在美國新婚不久,老身如我,持續正常上下班不曾中斷,嘴裡沒說,心裡真的感謝上帝保守,一切美好平安。
無奈,這時老妻竟開始生病,病痛狠毒地折磨著她。我陪著進出醫院好幾回,也轉了幾家醫院,老邁的軀殼,即便是奮力地與癌症拉扯以及勇敢地接受多次的手術,終究還是禁不起療效失敗與病菌吞蝕身體的劇痛。眼看著一生為家盡心盡意的老妻受這樣苦痛,卻愛莫能助,無力與不捨宛如尖刀割心。
陪伴在醫院的那段時間,我從不認為老妻會被病魔挾持帶走,因為在每日的禱告中,堅定向上帝懇求保護,更堅信必得醫治……。
那年她六十九。辦完追思禮拜後,兩個孩子竟然不預警地婚姻雙雙破裂,我不忍責備,只是忽然感覺已經住了幾十年的老家,怎會一夕間變得如此黑暗與偌大?
忘記有多少個下班回家的夜晚,獨自呆坐客廳,不知昏睡多久,也不知幾點才匆忙準備晚餐,平淡無味又炒過頭變黃的那盤青菜,搭配已經冰在冰箱裡僵硬許久的一鍋白飯熬成的那碗稀飯,端在手掌含在口裡,還好有滾燙的溫度讓人清醒。電視機不知所云的聲響令人感到生息尚存,其他的一切,彷彿因著老妻的人去都凝固了。而我,只能慢慢吞嚥著走味的滋味。
很長一段時間,兒子會在忙完自己的事後,夜半之前忽然回家「造訪」,匆匆片刻的探望。不擅表達真心意的我不免五味雜陳,不知如何形容,心疼兒子婚姻觸礁的苦難,卻口拙地不知如何安慰;企盼能有兒子的相伴,卻又懊惱年輕人總是來去匆忙,連吃頓飯也只能等誰的生日或是一年一度的父親節來到。
留在美國未歸的女兒,生性獨立,母親在世時就不常聯繫,對我這看似嚴肅的老父雖敬也愛,可悲的,兩人中間彷彿被浩瀚的太平洋與失去至親的心痛遙遙的隔離著。在母親過世以及她自己的婚姻觸礁後,更甚少打電話回家,成了名符其實最遠的疏離。
當然,教會的弟兄姊妹愛心有餘,用心更多。知道我寡居,無不相互關心打氣,偶爾言談玩笑中,也會假扮唐伯虎亂點鴛鴦譜;年過七旬,身體尚稱康健心卻如止水的我,只好心領好意開懷大笑以對。
少了「牽手」的路,還是要繼續走;沒了「老伴」的日子,當然也要過。週一至週五,清晨起床作完早操,吃了早點上班去;下班後,打開電視讓聲響陪伴暈睡一陣,隨性又隨意準備晚餐;再繼續呆坐客廳「睏」電視一整晚;睡醒後洗完晚餐的碗碟,再洗澡上床睡覺。隔天重覆一樣的行程,日復一日,直到週日上教會。然後,再反覆一樣的動作,一週又一週。
我想,還是有個伴兒比較好……,我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