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裡的微笑

郭慧姿(台南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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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3日第935期

冬日的傍晚,爸爸盤算著出門去參加朋友出版社的尾牙宴,他緩慢換下終日的睡衣,改穿深藍色長袍;布料底下僅剩一把瘦骨頭,襯著又黃又灰的臉色,在客廳略黃的燈光下,靠在復古木製搖椅邊的他,活脫剛從殭屍片裡走出來。

我不能明白,爸爸為何一定要親自走這一趟,他的身體如此孱弱。一位友人開車來家裡接他,爸爸叮囑我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,翻開版權頁查看出版社的地址。

尾牙宴結束,爸爸一進家門就癱坐在搖椅上,定睛瞧著我,一開口就悠然又篤定地說:「我跟我朋友說,我有一個女兒在台北當編輯……,他馬上就跟我說,過完年來談一談。」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。我訝然,想起他從小對我的耳提面命:凡事只能靠自己,不能靠別人。這樣的他,竟為了我求了人。

大年初五開工的鞭炮聲響起,爸爸提醒我去電詢問關於「談一談」這件事;約好時間,接下來他竟陪我至出版社。我再度訝然;我國小一年級,在每一個大雨滂沱的上學日,他是如何堅持著小孩必須獨立,不需要大人接送。

「談一談」後回到家,他極度疲倦地回房休息,不久就低聲喚我。他緩緩張開眼睛問:「覺得這份工作如何?還要回台北嗎?」我回答:「想留在台南。」爸爸一聽,閉上眼又睜開眼反問:「既然如此,當初又何必離開?」我避進浴室,肩膀一聳一聳的,不敢跟爸爸說我錯了;如果沒經過這許多事,我真的不知道我錯了。

告別在台北五年半的生活,三月起我展開在台南的工作。當時,爸爸最常出現的地方換成了醫院病房,我去看他時,他總愛問我:「上班狀況如何?有沒有遇到那位台文詩人?」他微笑著說,彷彿忘記所有的病痛,彷彿許多年父女之間的鴻溝都不復存在,彷彿所有感情的裂痕都被抹平。

我訝然,因為成長過程中,爸爸總是抑鬱而沉默;更訝然的是,五月天裡,他離開並已為我預備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,而書架上一本被他遺忘一輩子的聖經,卻在幾年後帶領我成為基督徒,我也因此釋懷了他的人生或許滄桑,但從未被天父撇下。

如今,爸爸的一抹微笑只能在記憶裡回味;他一直是我最懷念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