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陳大仁(嘉義縣)
父親是棋盤戰場上的王者。自從發生意外導致身體殘缺,下棋成了他唯一的興趣與消遣,閒時翻閱從各處蒐集而來的棋譜,常常獨自一人扮演兩軍元帥,在棋盤上對戰。棋友來訪時,在棋盤戰場上,他是無敵的統帥,每一枚棋子他都能運籌帷幄,守可以守得無懈可擊,攻也可以攻得令人措手不及。不管換上哪個棋友,毫無例外全都慘遭父親凌虐,哀叫連連。
棋盤爭勝
然而,平時的父親,因為身體殘缺而有志難伸,加上經濟陷入困境,種種不如意讓他總是鬱鬱寡歡,就算偶爾展現笑顏,也如戴上面具般不自然,讓我無法與他親近。直到某天午後,看到父親跟棋友又在棋盤上廝殺,他率領的紅色大軍或衝鋒陷陣、或埋伏誘敵……各種戰術層出不窮,最後贏得勝利。那時我忽然發覺,父親下棋時神采奕奕,猶如君王般不可一世,尤其棋友棄子投降當下,他意氣風發,現實生活的種種不如意彷彿煙消雲散了。
或許是喜歡看到父親神采奕奕的樣子吧!我開始纏著父親下棋。但我的棋藝實在太爛了,他總是興趣缺缺,說贏我很沒有成就感。但我沒有氣餒,為了拉近與父親的距離,我時常從父親的書櫃翻出他珍藏的棋譜,學他一邊看棋譜,一邊扮演兩軍元帥在棋盤上磨練棋藝。漸漸地,我下起棋來也有模有樣了,父親也不再嫌棄我的棋藝。甚至他在下棋的過程中教導我,下棋就跟為人處世一樣,要綜觀全局,不能只顧眼前,同時要細思每一步的利弊,取最有利的一步,還要有起手無回的決心。
父親教導的我都能理解,但起手無回卻令我有點痛苦。每次發現下錯一步想要回棋,父親總是嚴肅地制止,到後來,每當心中浮起回棋的念頭時,我已經能忍住,可是仍感到後悔啊!
經過一段時間,雖然我仍舊無法戰勝父親這個魔王,也常因為下錯棋而生悶氣,而且父親常在我即將勝利時,迅雷不及掩耳給予我致命一擊,讓我不甘地紅了眼眶,但我依然樂此不疲。下棋不僅拉近了我與父親的距離,也讓父親展現孩子般快樂的笑容,特別是我生悶氣耍性子時,他總是哈哈大笑!
起手無悔
我長大後,踏入五光十色的社會,兒時溫馨歡樂的情景便不再了。我的生活開始充斥酒色財氣,只顧眼前的享樂,甚至為了滿足慾望而不擇手段,縱使父親咆哮打罵,我依然自顧自沉淪慾海之中,就算失去自由也不知悔改。
直到我三十歲生日那天,才終於醒悟了!卻是父親用他的生命喚醒了我迷失的心。從監獄返家奔喪途中,我腦海裡浮現一幕幕與父親相處的情景,心中的愧疚猶如大海將我淹沒。對於過去的所作所為,我真是後悔不已啊!
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家,看到白髮蒼蒼的母親,再看到高掛堂上的父親遺照,霎時淚水傾流。跪在父親靈前,過去他藉由下棋教導我為人處世的話語,漸漸從被我遺忘的角落裡翻了出來。
在家短暫停留後,我回到充滿各種苦澀滋味的圍牆裡,徹夜未眠地檢視這些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。我發現自己都知道那些作為是錯的,卻為了滿足慾望而對自己寬容,就算嘗到了苦頭,也要嘴硬地說:「我不後悔!」其實,我就像下錯棋的人,每每想要回棋,只是礙於面子而作罷,但心中卻是無盡的悔恨!
自那天起,我開始釀製一罈名為「浪子回頭」的美酒。我用反省自我、改變自我作為原料,用審視全局、細量利弊的耐心調整比例,最後再用起手無回的決心確實密封。
如今,經過十四年的醞釀,這罈名為「浪子回頭」的美酒即將開封。這罈酒絕不會又是「起手無回卻是悔」的苦酒,而會是「起手無回亦無悔」的甘醇美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