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穆香怡(台中市)
家裡有一個五斗櫃,最下層的抽屜裡收藏著全家共同的照片與回憶。還記得小時候,每當媽媽把照片拿出來看時,我們三個小孩就會湊到她身邊,一面翻閱相片,一面細數從前,整個晚上就在這樣的歡笑聲與互相揶揄的嘻鬧聲中度過。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,是小時候與父親合照的那張泛黃的老照片。照片正中央的爸爸精神飽滿、昂首站立,坐在他肩膀上的是老二,爸爸伸出左手扶著她,右手牽著我,那時我年約三歲。
【沾滿漆漬的雙手】
等我年紀稍長,才留意到爸爸左腕戴的銀色手錶上沾了幾滴油漆。不僅是手錶,連爸爸的手也常沾滿漆漬。爸爸是個專業的油漆師傅,平常除了室內工程,粉刷外牆的時間也不少,因長年在烈日下曝曬,爸爸的膚色也比一般人黝黑許多,就連浮在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不容易辨識出來。
小時候,我常坐在爸爸的膝蓋上,伸出我的五根手指,和爸爸的五根指頭相對,看著我與爸爸的手指長度差了好大一截,心頭想著,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!
上了國中之後,我不再讓爸爸牽我的手,我們的關係在這個階段變得非常疏離。不幸地,他成了我最厭惡的人。他和媽媽之間彼此傷害的關係就像一把刀,劃開了我們父女之間的距離。他對我的愛也被這道傷痕阻絕,再怎麼深厚我也感受不到。
等到再次觸摸到爸爸的手,我已是個大學生了。那一年,我從外面宿舍搬回學校宿舍住,爸爸來幫我搬家。他並沒有嫌我東西多,臉上掛著笑意,默默地把箱子扛到肩上,來來回回。搬完之後,我坐上爸爸的車回家。雙手握住方向盤的爸爸,忽然騰出右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說,我是他第一個孩子,他還記得我剛出生時,他在醫院抱著我那一刻心裡的感動!
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?只覺得渾身不自在,不知如何回應爸爸的愛。我記得我說了一些話敷衍過去。我從來就不知道爸爸在想些什麼,就算他說了,我也不相信。我們父女之間陌生久了,即使坐在一起也找不到什麼聊下去的話題。
畢業後,我談戀愛,與男友決定攜手共組家庭。在我步入結婚禮堂的那天,爸爸用他的手牽著我的手,親自帶我走進禮堂,然而當時的我並不懂得珍惜。多年後,直到記憶像舞台上的聚光燈,把光束投射在爸爸身上時,我才驀然注視當時站在我身邊的爸爸。他臉上的微笑掩蓋不住內心的落寞──一直期待在我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他,只能站在角落遠遠望著我。就在我出嫁的那天,我甚至沒有好好地看過他,對他說聲謝謝。
【不忍放開的手】
後來父親病了。從手術房出來的那天下午,他清醒後,因為脖子上的傷口很疼,讓他無法說話。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點兩下,但我不懂什麼意思,他再點兩下,我還是不懂。我搬出紙筆,他寫了什麼,但我依舊看不出來。於是他很惱怒,我也是。一氣之下,我走出病房,換先生進去。先生一下就看出爸爸是想知道時間。由於爸爸之前戴在手上的銀錶,已在開刀前被摘下來。他向來很注意時間,想知道現在幾點,可是病房裡沒有時鐘。從小看著他天天戴錶的我,此刻竟沒注意到他的需求,真是汗顏。
爸爸的病沒有好轉。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個月,他病得瘦骨嶙峋。我從國外趕回來,坐在病床邊,我牽起他瘦得皮包骨的手,這才發現,我幼時仰望的,原來是一雙這麼寬厚的大手。即使我長大成人,甚至身高超越他,但我的掌心還是無法大過爸爸的掌心。我看著爸爸,又看看自己,驚覺我們彼此之間的不諒解,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個性過於相似。
爸爸離世前的那天下午,我好像有所預知似的,一直握著他的手,看著他熟睡的臉龐,坐在病床邊哭了許久。爸爸非常虛弱,曾幾何時,那雙強而有力的大手,已經失去我記憶中的力量。如果他還能說話,或許他會看著滿臉淚痕的我,說:「別哭!」爸爸不容許我太感性或情緒化,所以我幾乎沒有在他面前掉過淚;如今,淚水潰堤成河,已無法控制。
那天傍晚,爸爸的生命跡象逐漸轉弱,我握著爸爸的手,看著心電圖逐漸成為一條直線,停止起伏。直到家人趕來,我才把爸爸的手放下。以前爸爸牽我的手時,我總想趕快放開,如今他放手了,我卻不忍放下。摸著爸爸漸漸失溫的掌心,我才恍然憶起,走紅毯時他挽著我時手心所散發出的那股溫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