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場之家

幾年前，兒子的老師觀察到他在學習上注意力不足，建議我們帶他到醫院檢查；後來醫生診斷出他患有ADHD（注意力不足過動症）。在陪伴兒子檢查的過程中，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。

國小時期的我非常頑皮，聯絡簿都是自己簽的，也沒把老師交代的功課完成；上國中後，心性穩定多了，但成績都是用倒數的比較快；家裡花錢讓我去補習，希望拯救我的成績，但是毫無起色。

想到這裡，我不禁認真思考，小時候的我，會不會也有ADHD的特質呢？當時大家都認為我偷懶、不用心，卻不知道我一學過馬上忘光光！正因為學習效果低落，我在同儕之間根本抬不起頭，但是回到家裡，我的奶奶卻不曾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。

我的奶奶名叫黃郭金，她和爺爺黃文治結婚後開始養乳牛，兩個人從一頭乳牛打拚出一座屬於自己的明德牧場。隨著牧場規模擴大，有一年，爺爺向人借了八十六萬元去買更多的乳牛，在當年那是非常大的一筆錢。沒想到，有一回出門辦事，就在快回到牧場的途中，爺爺竟發生車禍喪生了。當時我的爸爸和其他四個兄弟姊妹都還沒成年，奶奶頓時成為一個背負巨債的寡婦、必須獨力撫養五個兒女的單親媽媽；她不僅要扛起一個家庭，還要扛起一個擴展中的牧場。

當時的奶奶非常徬徨無助，但是她勇敢地擦乾眼淚，除了照顧家庭與牧場，努力賺錢養家、還債外，也穩定地在教會聚會及服事。小時候，我覺得奶奶的話不多，看起來很嚴肅，不過我們總是看到她在讀聖經、禱告，她也常告訴我們要奉獻。

奶奶出生於民國六年，在她出生前，她的媽媽，也就是我的阿祖流產、胎死腹中好幾次。有人說，這是因為被下了符咒，所以阿祖就到處拜拜、求神問卜，希望能化解不幸，但是災厄仍持續發生。後來有人問她：「去過教會了嗎？」阿祖就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去了教會，後來終於順利懷孕生下孩子，就是我的奶奶。

因為阿祖信主的緣故，奶奶從小在太平境教會聚會，直到民國四十四年大同教會創設，因離牧場不遠，她就近幫忙，後來在教會當了二十年的執事與長老。她不只是我們家與牧場的靈魂人物，還是教會的支柱。

對養牛人家來說，牧場就是家，家就是牧場，我們三代平時的生活就是餵牛、擠乳，還有送鮮乳去殺菌、裝瓶，再送去給客戶，此外，還要幫牛打掃糞便、修蹄、接生、坐月子……。印象中，奶奶辛苦工作也努力存錢，她總是把紙鈔一張一張疊得整整齊齊，錢幣也一串一串用紙包起來。為什麼我會知道呢？我必須承認，小時候的我會偷奶奶的錢，然後藏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。每次，奶奶都非常清楚她少了多少錢，也會告訴爸爸，讓他處罰我。奇怪的是，奶奶並沒有罵我、討厭我，反而有點驚訝我居然知道她的錢收在哪裡。

牧場的工作忙碌而封閉，當時的我只能把「不如人」的自我懷疑放在心底。雖然我的成績很不好，還偷了奶奶的錢，奶奶卻不因此看輕我。不知道奶奶究竟觀察到什麼，她認為「阿凱可負起支撐牧場的大任」。

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奶奶對我的接納與肯定，我是唯一會主動陪她去買菜的孫子，我也受奶奶的影響，常往教會跑，認為那是一個充滿愛的大家庭；有段時間爸爸還常對我說：「教會是家，家是旅館。」

民國九十三年，奶奶因病過世離開我們。而隨著時代的演進，牧場的經營越來越困難，像我們這樣的牧場多半淪為大廠低價收購鮮乳的對象，根本無法支撐牧場的生存，許多牧場因此關閉，而奶奶當初辛苦掙來的土地也賠光了。

我從小就喝自家鮮乳長大，很清楚百分之百生乳殺菌的鮮乳，其中的活性蛋白能讓發育中的孩子長高。這幾年我努力要讓牧場經營下去，除了引進自動化設備，讓有限的人力能更專注在牛隻的照顧上，也親自配送鮮乳給客戶，以壓低成本，讓客戶喝到高品質、價格親民的鮮乳。

目前我固定每個禮拜跑兩百多個點去送鮮乳，可能是ADHD專注於興趣的特質，送貨路線我記得一清二楚。在送鮮乳的日子裡，我發現太太說話與神情都有異狀，經醫生確診為精神疾病。為了避免她發病時突然外出、音訊全無，我必須廿四小時看顧著她，所以去送鮮乳時也帶著她。

生病的太太、特別的兒子、忙碌的工作，日子看似很辛苦，但是我由衷覺得「比養牛還簡單！」遇到困難時，小時候的記憶更加清楚地浮現在腦海中，我會想起和奶奶一起去菜市場所走過的路，也彷彿能聞到奶奶房間的味道。我好想跟奶奶說，如今的我像她一樣努力經營鮮乳事業，也走在上帝的道路上。「你或向左或向右，你必聽見後邊有聲音說：這是正路，要行在其間。」（以賽亞書30章21節）我相信就和奶奶一樣，我所遇到的苦難都能化為祝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