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理光頭的同學

吳秀賢(台南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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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31日第939期

在那久遠年代,我們都是師專生,校園中檳榔樹掩映的步道裡,偶爾會瞥見一個男生,總是理著三分頭。正值青春年少,誰不想留一頭展現帥氣魅力的濃髮呢?果不其然,原來他早已投身佛教,汲汲探尋生命的智慧。他多才多藝,在校刊中常看到他的詩作,更是體育科的高材生、太極拳的社長。他是我的同學,又是執教後的同事──莊理文老師。

任教之餘,他深埋佛學修練中,可以整夜念誦經文入睡,醒來立時接著念誦,似乎未因睡眠而中斷;在坐禪入定時,可見到一派祥光,身輕如羽毛。但如此學佛四十年,當癌症找上他時,面對生死大關,他在其中尋找靈魂的安頓,卻是遍尋不著,如墜迷霧森林。於是尋找高僧指引,高僧卻是劈頭一陣斥責:「你太懦弱了!太不用功了!你自己去找答案吧!」慓然的拒絕與指控,在他肉體最脆弱之時,無異是傷口灑鹽。

一次,在醫院走廊遠遠望見莊老師的太太,推著住院開刀的他緩緩前行。那患難與共、相互扶持的深情深深感動我,但孤軍奮鬥的影像也讓我採取了行動,將《荒漠甘泉》送給他們,希望他們也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光,然後又送了一本德蕾莎修女的小書《我的心靜守於安寧中》;神的愛透過德蕾莎修女展現無遺,祂的愛是在每一個孤苦貧病者身上看見上帝的形像,而以耶穌捨己的愛來服事他們。莊老師多年苦苦追尋的答案在這本小書中揭開了──上帝赦免罪人,無限的慈愛成為他的皈依。

於是在他的家,傍著紗窗的客廳,他泡著一壺壺香醇的茶,接待教會的弟兄姊妹;窗外桂花飄香,竹葉搖曳,神的恩言也如活水泉源湧流澆灌在乾涸的心靈。一年後,他受洗,滿牆的神佛雕像改為十字架、耶穌牧者的畫幅。那盤據在他生命底層的舊思維,一次又一次的與福音真理對照而拔除更新。在聖靈的光照中,他向上帝吐露最深的虧欠罪疚,耶穌謙卑柔和的形像逐漸磨塑他。

然而,鼻咽癌的攻擊並未放過他,癌細胞直往上冒,身體日漸消瘦,脖子僵直,喉嚨沙啞,難以吞嚥。問他:「會害怕面對死亡嗎?」他以閃著燦爛陽光的微笑,反問我們:「你們看我會害怕嗎?」在他臉龐上看不見一絲一毫死亡的陰霾,但是疼痛襲來、徹夜難眠時,他也會向上帝求死。

有一夜,在他熬不下去時,我們隨即趕往他家,他閉目躺在躺椅上,我們圍繞著他,跪下迫切祈求,用上帝的話語堅定他的心:「你在上帝手中,誰也無法奪走。」「耶穌是你的好牧人,好牧人為羊捨命。」隔幾天去看他,他一派自在瀟灑的說:「透過禱告,我知道如何處理疼痛了,我將所有的疼痛、未來的事全丟給上帝處理啦!」可是太太說,其實他是無時無刻不在腫脹疼痛的狀況裡。

最後一次住院,醫生說癌細胞已經侵蝕到腦蓋,是否化療由家屬決定。他決定不再仰賴醫生,回家後照常散步、爬山。他的臥房床前掛著耶穌牧羊的圖畫,日夜晨昏,當他禱告時,他默想著自己就是耶穌懷抱裡的那隻小羊。那是回轉如嬰孩的態度,讓我無法想像,一個熟練各樣武術拳法且能自創功法的人,可以在造物主的面前如此謙卑,因他深知,生命存活在造物主的手中,與癌細胞爭戰的力量也來自於祂,他靠自己是無法得勝的。

最後一次與他聚會仍是竹影搖曳、桂花飄香的紗窗下,經文停在「愛惜自己生命的就失喪生命,在這世上恨惡自己生命的,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。」(約翰福音12章25節)他笑著分享:「我非常能體會這句話的意義,我已把自己交給祂了,我不怕死,我知道我要去哪裡。」

今年四月他走了,離世的前兩天還去爬附近的小山,牧師說:「像他這樣癌末者、被病痛日夜折磨的人,一般人早已倒下了,可是我從未看見他沮喪懼怕過。」

一個先我們而去的同學,仍在我們生命中不斷地說話,那與死神搏鬥的英姿、一直掛在臉上的燦爛笑容,我們永遠無法忘懷。

四十年的尋求,他終於找到了,回歸造物主為他預備的永恆家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