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鄭嫣菱(台南市)
十六歲時,我失去了父親。那年父親住院數月,於病床上備受折磨。在母親的叮嚀下,我們合力隱瞞病情,故作輕鬆地編織著出院的美夢,因此父親也強忍心中想法,期待好轉,直到他插管治療、不能言語。
我在無能為力的沮喪中,目送他走完人生旅程。其後幾十年,我一直感到遺憾,不知道他在生前是否有掛心的事、想說的話?我們是最親近的父女,卻從來不曾好好告別。
父親過世後,我領著清寒獎學金讀完了高中、大學;初出社會,找了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。有時母親會說:「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,他總有些人脈可幫忙……」但我不以為然,失怙的孤兒,本來就要靠自己努力打拚,我不想浪費時間去嘆息。
婚後來到台南,看到公公,我靦腆地說:「爸!我回來了。」那是一種有些陌生卻又熟悉的久違之感。台南府城注重傳統、規矩多,知道我遠嫁,親友們紛表擔心,深怕台南媳婦難為。搬到台南之後,才發現基督教家庭的特別。夫家到我先生已是三代基督徒,平日沒有繁瑣的民間祭儀,也沒有非要遵守的家規,一家人互相照顧,家務的分擔都看個人方便。公公作為一家之主,能體諒我們工作的辛勞,使得我成為最好命的媳婦。
初至台南,因為先生投資創業,我又沒有工作,手頭較為拮据。公公從事藥品銷售,當時已是半退休狀態,只有少數客戶仍在往來。他請我幫忙包裝及送貨,工作單純,也藉此給我一份薪水,讓我得以貼補家用。這些工作,其實他自己也可處理,但卻為了顧及我的自尊,特意安排,令我銘感在心。
我是台北來的外省媳婦,來到一個台語城市,心中震撼無法一言道盡。面對不熟悉的語言,我得強打精神應付。我努力地聆聽,也往往只能一知半解;有時眾人哄堂而笑,捕捉不到語意的我茫然失措,只好立刻堆起空洞的笑容。甚至遇過有人輕蔑質疑:「台灣人為什麼不會說台灣話!」當下雖未抗議,但不被同理的傷害,卻存留心底。
公公體諒我的不足,面對我,他就改說華語。他有華語的底子,但發音不很標準,對他而言,也需要專注應對,不如講台語來得流暢自在,但他總是慢慢地說,讓我免去緊張不安。有時他會教我台語的說法,再用華語詳細解說;甚至給了我一台迷你錄音機和白話字課本,建議我有空學習。後來,我因為開始工作而沒有好好研讀,公公也不責備,只說順其自然就好。
公公一生經歷頗富傳奇。他是木匠之子,因家境困頓,國小畢業即開始工作。15歲時前往滿州,後至日本求學,畢業後至滿州、上海等地工作。戰爭結束後,幸運返回台灣,歷經二二八事件,曾任公職,後自行創業,成為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。
公公於閒聊中有時會談起往事,他記憶奇佳,言語風趣,敘事條理井然,幾十年前的少年往事描述得歷歷在目。我想要將這些故事留下紀錄,因此開始了回憶錄的寫作。在每週定時的訪談中,在整理冗長零落的文稿時,我彷彿和他一起走過那段不平凡的歲月,感受到他曾有的悲喜哀樂。
公公說,他80歲時就想要把這些往事記錄下來,但無力為之,如今回憶錄能完成,他倍覺欣慰。對我來說,年少失怙,在自以為善意的隱瞞中,錯失理解父親想法的時機,成為一生遺憾;現在有此機緣,為公公記錄往事,在如同父女般的談話交流中,滿溢溫馨平靜之感,我的人生缺憾也得以撫平。
公公黃文生先生是南門教會最年長的會友,今年97歲。一生經歷許多難關,他常說,如果不是神的保守,他無法走到今天,因此內心充滿感恩。回憶錄的出版,能做為一個信徒的見證,也是我向爸爸表達謝意的最好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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